Monday, April 8, 2024

Robert Tsou's biography

 

一個小人物的回憶

(版權所有,敬請尊重)

 

(作者按:此書尚在撰寫中,尚待完全與修改,書中若有錯誤,敬請原諒)

 

鄒孟武

rmwtsou@yahoo.com

 

今天是2024年的四月五日,一個非常平凡的日子,而我從今天開始坐下來撰寫我這個非常平凡的一生。也許這只是一時的衝動,誰知它能維持多久?不過反正沒事,並且我已自去年底退休,最近一切煩瑣的退休事物已搞定,並且才剛從巴拿馬運河度假兩個星期回來,現在在家中賦閑無事。平常天氣舒適的南加州這幾天又出奇地冷,還經常下雨,什麼事都幹不了,只能在家裡打開暖氣,寫寫東西自娛。想寫什麼就寫什麼,能寫幾句就算幾句,也許有一天能積沙成塔,把它寫成一本我的自傳!用電腦寫作有個好處,那就是容易刪改,哪裡有錯誤或字句不通,修改特別容易。我不是什麼名人,也不是一個作家。我不像父母,生長在一個驚心動魄的戰亂時代,也沒經歷過什麼生離死別的大災大難。我只是一生有幸,在太平盛世的美國當了一名小醫生。我寫這些,不是為了賺錢成名,也不期望萬人閱讀,只是覺得我們人生在世,總要有個交代,證明你活過。今年我已七十歲,古稀年齡,已超越了我母親與數家族成員們所活過的歲數。再不寫,以後可能真就沒機會了。有人會說,一個普通人寫自傳,那豈不是庸人自擾,誰會去看?可是我覺得,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們都是平凡的普通人。而且,他們們對別人的經歷都會好奇,並有興趣。只要你認真地去寫、誠實地去寫,總會有讀者去看,況且我這七十年,曾經歷過兩個國家、兩個文化、兩個語言,並且在一個全新的國度裡生根、茁壯。如果這些不有趣,那哪些有趣?沒人閱讀,那也沒關係!至少它可以留存在那裡。放在那裡它也不會咬人。以後子孫們想讀也可以。不過,我想這個夢想可能會有點小困難,因為子孫們都是美國出生的,他們只懂英文。我常嘆息,我與兄妹們可能是唯一中、英皆通的一代。我們的祖先,只懂中文;我們的後輩,只懂英文。三十年前,也是心血來潮,我翻譯了莎士比亞的名著《哈姆雷特》,書名教做《新譯哈姆雷特》,現在放在亞瑪遜上。這本書,也可以在此網頁閱讀。那時我覺得既然莎翁的作品算得上是英文的古文,那麼我們就有責任,也有必要,用中文的古文來翻譯它。所以這本「舊」譯哈姆雷特是我盡我的能力用古人的語氣翻譯出來的。它是好是壞,讀者們只能自做決定。不過現在,我要以最平凡的白話文,來講述我這最平凡的一生:

 

幼年軼事

 

我姓鄒,名孟武,1953年,也就是中華民國四十二年出生於臺灣苗栗縣的出磺坑。那時出磺坑產石油,而父親是中國石油公司的一名工程師,名叫鄒璞。他自從與母親謝守結婚後,就被駐派在那裡,負責生產石油。出磺坑是一個石油小村,坐落在後龍溪畔的山坡上。因為居民甚少,當地沒有醫生,所以父母邀請了婦產科名醫楊日恩(對,就是名法醫楊日松的哥哥)從苗栗鎮特別趕來家裡幫我接生。所以我不但能炫耀我是家裡出生的,還能說我是在一個「坑」裡出生的。二十年前我曾與妻女重遊出磺坑,發現它依山傍水,到處綠意盎然,風景秀麗。我出生的那棟中油房舍早已不復存在,但父親當年所設計的纜車遺跡,伸延上山,依然能清晰可見。橫越在後龍溪上的老吊橋,是當年唯一過河的要道,但是今天它已因年老欠修,不能安全使用。雖然它建築猶在,早有另一座嶄新的水泥橋在旁邊代替。時代與人事的變遷,令人唏噓。

在我有記憶之前,因為父親的工作,我們全家搬到離出磺坑不遠的苗栗鎮。爸爸在中國石油公司的苗栗探勘處上班,媽媽則是小學教員,起初在南苗的大同小學任教,後來轉移到離家很近的建功小學,負責教一、二年級的學生。當年的苗栗鎮,即今天的苗栗市,舊稱「貓裏」、「猫狸」,位在苗栗縣中部偏西北,外號山城。先前講過的後龍溪,就在城市的東郊,從家裡步行約四十分鐘,穿越過一片片綠油油的稻田即可到。後龍溪從那裡往北再流不遠就來個九十度的大轉彎往西,由後龍鎮的龍港注入臺灣海峽。我們家雖然離海很近,可是不知怎的,爸媽也極少帶我們去海邊玩耍。我記得僅有一次,那還是石油公司主辦的團體郊遊,我們全家乘巴士去通霄海濱浴場。那次我們小孩玩得特別開心,還抓了不少寄生蟹,撿了些美麗的貝殼,並都被太陽曬得脫皮。臺灣的父母們不讓小孩們去海邊或河邊玩耍,我想都是為了安全起見,怕小孩淹死,尤其對像我這樣愛闖禍的小孩。那時的人,幾乎都不會游泳,一旦跌入水中,準會滅頂!所以大人們總會對小孩們灌輸一些水鬼抓替身的恐怖故事,讓小孩們見水就怕,不敢單獨走近水邊,更別說游泳。去通霄海濱浴場那天我就目睹一具剛溺斃的屍體,躺在沙灘上被人用布掩著臉,手腳都發青,夠嚇人的。那次還不是當天所見到的唯一死人呢!在去海邊的路上,我們還看到一起車禍,肇事的卡車司機已死,趴在車子的方向盤上,額頭上還帶著已乾的血跡。父母帶我們去河邊玩耍,我記得也只有那麼一次,就是去苗栗鎮東郊的後龍溪。記得爸爸那天在沙灘上還燒了開水、泡了茶,然後還游了泳,並且還把我架在他背上游了一小段。那時我真覺得爸爸是全能的。可是以後父母一直也沒再帶我們小孩去水邊玩耍,都是等我稍大後自己或與朋友們一起偷偷去,可是也一直不敢下水,只是在淺岸邊捉些小蝦或大肚魚。游泳還是要等到來美國後十七、八歲那年,在奧克拉荷馬州的一個湖裡才自己學會。

我最早的記憶,差不多應該就是在我不到三歲那年。因為妹妹孟文體弱常常生病,爸媽要常帶她去急診室看病。有一天深夜,小妹又發高燒抽筋,我想是小孩常會得的中耳炎,又要跑急診。那時我猜想爸媽也許是見我與大我兩歲的哥哥孟威都早已酣睡,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不妨悄悄出門。不知怎地,也許是爸媽的不在,導致了我哥倆瞑瞑的缺安全感,不久我與哥哥都突然驚醒,一見爸媽都不在,就嚇得放聲大哭。三更半夜,萬籟俱寂,兩個幼兒站在昏暗的大門口,如喪考妣地瘋狂大哭,現在你聽了也許會覺得有點可笑,可是那對兩個稚齡兒童的驚嚇,可是非同小可,一生都難以忘懷。一直到很大,我都會有一種即將失去依靠的無名恐懼。還有一次,全家晚上出門去市裡的電影院看電影,散場後人潮擁擠,戲院裡又陰又暗,我糊裡糊塗地就跟錯了人。好在跟錯的是鄰居石媽媽夫婦,無成大礙,可是那次也得到了少許難忘的驚嚇。

講起看電影,我的父母也算得上是兩個影迷,小倆口常常帶著三個小孩去電影院看好萊塢的最新影片,看完後就在沿街小店裡吃吃點心、冰其淋、小吃什麼的,生活的也是有滋有味、其樂融融。記得那時苗栗鎮有三家戲院。位在北苗市場火車站旁邊的是上林戲院,位在中苗鬧市的是苗栗戲院,遠在南苗市場附近的是國際戲院。此外還有一家臨時克難戲院是在石油公司的員工舍區紫園內。它談不上是什麼正規戲院,只不過是一個空曠場地,擺上十幾排椅子,架起一塊大帆布,放映一些免費電影來娛樂石油公司的員工與家屬們。有好電影上映時,員工、家屬們都會扶老攜幼地聚集報到,熱鬧非凡。記得我的老姥娘(爸爸外公的弟弟的妻子),她雖是個舊時代的女性,也熱愛看電影。那時她已有七八十歲,裹著三寸金蓮的小腳,也要跟我們一起走差不多一公哩的路去紫園看電影。雖然有晚輩扶持,她搖搖晃晃在黑暗中舉步維艱的模樣,讓我至今難忘。有時在紫園看電影時風一吹,沒紮得很緊的帆布銀幕還會隨風晃動,像起伏的海浪,可是從來也無人抗議,因為那時能有免費電影看就相當不錯了!

因為苗栗戲院位在鬧區,觀眾也比較多,設備也比較完善,所以我們也都愛去。那時去看電影都是全家走路去,哪有現在的汽車代步?有時看完電影後天正下雨,就在戲院門口叫一部三輪車,爸媽抱著小妹坐在車後的座位上,我和哥哥兩個男孩則蹲在前端遮雨帆布後,一起乘車回家。小孩的嗅覺特別靈敏,被淋濕的三輪車棚、遮雨帆布有一種特別的味道,如果我今天再度聞到,一定能馬上識別。小時看過的最早電影,可能就是猿人泰山之類的黑白片子。媽媽後來笑我說,每當電影裡有獅子或老虎直撲過來時,我都會嚇得往她背後亂竄。我的膽子特別小,從小什麼都怕,尤其怕鬼。所以我一直都敬佩哥哥,因為他好像什麼都不怕。

我的膽子雖然小,可是闖禍我是第一。從來也不記得哥哥有闖過什麼禍。可能就是因為我的名字取壞了,那個「武」字可真是取得名符其實!我從小個子就大,差不多到小學三年級就比哥哥高,所以小學班上位子排排坐,我總是被排在後頭。媽媽說幼稚園時我就已經像個孩子王,還帶兵打仗。放學後回家玩耍,不到天黑不回家,並且還總是玩得滿頭大汗,全身濕透。

記得我闖的第一個禍就是在家裡,見到客廳裡的小茶几好端端地擺在那兒,就妄想把它做單槓耍。小孩不懂,它哪裡能支撐我的體重?雙腳才剛懸空,整個茶几就轟然傾倒,桌面重重地砸在我的左眉上,砸出一個大口子,至今還能隱約地見到疤痕。

因為我天性就野,所以也經常受到些小創傷,例如皮膚哪裡被刮傷或被戳破,那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家常小事,不足一提。不過,小時我倒有個常常發生的小問題,那就是右肩經常脫臼。有時稍被碰撞,肩膀就脫臼,導致一隻手臂完全不能動彈。大部分的時候,經過大人們稍為拉扯就能復原,無何大礙。不過有一次它真的回不去了,我就哭著去見媽媽。大人們搞了半天,肩膀還是不能復位,並且還開始微痛,就非去找專家不可。我記得媽媽那次用腳踏車載我去看醫生,我坐在車後的座架上,一路上右臂直伸著,因路上的每一個顛簸都能使它疼痛。騎了半天,到了一家南苗市場內的跌打診所。放眼一看,診所內掛的全是什麼「華陀再世」、「妙手回春」之類的錦旗。那個大夫,絕對不是什麼西醫骨外科專家,而是一名典型的中國江湖跌打醫師,年紀差不多五十開外。他笑瞇瞇地用雙手在我的肩膀上稍為搬了搬,然後說「好了,你的手可以動了。」那時我還真不相信,心想哪裡有那麼奇妙並且快速的治療?一試果然手臂運作自然,疼痛也全消,真是奇蹟!那次大夫還開了幾味藥方,教媽媽把它們煎了給我服用一星期,以後這個問題就不會再犯。我記得那劑藥湯煮出來是深棕色的,又濃又苦。服用了它一星期後,這個問題果然就從此斷根,永不再犯。二十幾年後,我自己在美國成了耳鼻喉科醫師,而西方的醫學教育,對中國傳統醫學是帶有懷疑態度的。我那次的經驗,使我深深的感受到中醫的無比價值,也終生感謝那位醫師的精湛醫術。他不需用X–光或給任何麻醉,幾分鐘之內就把我這個長久的問題解決。難怪他的診所內病人贈與的錦旗、匾額掛得琳瑯滿目!

頑童們愛爬樹,那是必然。媽媽曾說,連隻猴子都有從樹上摔下來的一天。有一次,我爬建功小學校園內的一棵大蓉樹,爬得蠻高後,一不小心,從樹幹上咕咚地摔跌了下來,不偏不倚,正摔在我的左腕上。那時就就覺得左腕一陣徹骨疼痛,再一看,發覺它已經彎曲得像根弓!那時也沒辦法,只得忍痛回家,也不敢告訴大人,心想時間久後,應該自己會好。哪知那天倒霉,爸爸不知怎地心血來潮,突然教我們小孩用臉盆裝水去灌澆前院的花草。我的手臂已彎,又疼得厲害,哪能端水澆花?只得不打自招,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爸爸。爸爸馬上帶我去中正路上的劉外科診所,螢光幕檢驗後發現手腕是青枝式的骨頭彎扭,那是因為小孩的骨骼膠質尚多,不易完全折斷。所以多年來我的左腕一直都是彎曲的,直到蠻大以後,才慢慢地長直。

還有一次,就發生在臺北縣樹林鎮的外婆家。外公謝英是佃農出身,讀過三年私塾,因為國民政府的三七五減租與耕者有其田,得到了一些田產,蓋了一棟小樓房,每年暑假媽媽都會帶著我們三兄妹回娘家度假。那是我們小孩每年最高興的一件事了。外公是個典型的臺灣農民,瘦黑瘦黑的,嘴上總叼根新樂園香菸,不會講國語,而我們小孩因為長期住在苗栗客家人天下,也不會講臺語,所以祖孫們可以說是完全無法溝通,也無需溝通,因為在我們小孩的印象裡,「阿公」永遠是在用臺語罵人,而我們所聽得懂的,就是他那幾句罵人的三字經、口頭禪,早已成了耳邊風。外婆林旦就不一樣了,她能說些簡單國語,也能說些日本話,並且非常慈祥、和藹可親,從不罵人。我們小孩都特別愛她。外婆家除了有「阿公」、「阿嬤」,還有我們最喜愛,也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小阿姨謝淑惠,還有世界最有力氣的舅舅「阿姑」謝國治。我那年闖禍,就是在二樓的陽台上,望見樓下阿公堆好的一堆堆乾稻草,整整齊齊地捆束在那裡,看起來就像個舒適的彈簧床,怎能讓人不想往下跳?我這一跳,不但打散了阿公辛辛苦苦堆好的乾稻草,還驚動了全家人,都出來看是怎麼回事,並且看這個淘氣的外孫有無受傷。好在老天爺保佑,草堆中沒尖銳之物,要不然後果真會不堪設想。那次,我沒被罰,所得到的,只是阿公的幾句臭罵「賤!」、「賤!」。我那時不懂臺語的「賤」是什麼意思,可是我知道它絕非好事。時過一甲子,經過我的一位臺籍醫生同事解釋,我才終於搞懂了它的意思,那就是漢字的「翫」,也就是頑皮、好動。我一直都知道外公決對不會罵我賤,因為他的外表雖然粗魯,可是我知道他是個非常正直、講理、並且善良的長者。我深深明白,因為我曾經問過媽媽她一生最敬愛的人是誰?她毫不猶豫地回答「阿公」。我闖的這樁禍,小孩子覺得是小事,可是大人們則不同。直到最近,我與年過八旬的舅舅談話時,他還記得清清楚楚,言之為笑。聽母親口述,阿公年輕時還是體格健壯。有一次過河無橋,他就毫不猶豫地把衣服脫下,褶成一疊放在頭頂上,然後輕輕鬆鬆地游泳過河。他雖然只讀了三年私塾但是他還識字,也能偶爾即興寫上幾首打油詩。他還是個傑出的廚師,雖然平日他只務農業,遠離庖廚,家裡只讓阿嬤掌廚,可是有一年除夕他不知為何大顯身手燒了一桌的好菜。那年的外婆家年夜飯我是記憶裡最清楚的,因為它真的是太好吃了。

其它我闖過的禍,那是數不清了,一言難罄。提起我的「武」字真是名符其實,所以我自幼就喜愛玩刀耍槍。在那年代,小孩們的玩具不像今天那麼多,堆得滿屋子都是,全是塑膠品。小孩想要有玩具,常常需要自己製造。我就用一塊木板自己釘鋸了一把大刀,刀柄的下端不但有鮮艷的飄飄彩絹,刀鋒上更用紅蠟筆塗上了淋淋鮮血,加上「殺人如麻」四個醒目大字。那把大刀舞起來虎虎有聲,挺嚇人的。媽媽看了,笑個不停。好在那次我沒打破任何東西。我不但愛玩刀槍,還愛玩鞭炮。每年春節總是我們孩童們最開心的日子。什麼沖天炮、仙女棒、陀螺砲、火箭筒等都玩不夠,還要把爆竹點燃引線後用手快速扔出去,像顆手榴彈。做這事一定要眼明手快,決不能有絲毫含糊。可是有一次不知是引線特快還是我的手慢了半拍,它就在我的手中爆炸了。那個痛,可真是錐心刺骨,無法忍受,並且整個手掌頓時腫脹,赤紅如棗。把它馬上泡在冷水裡也是無濟於事,要等好多天後,才能恢復正常使用。好在那次只是一個特小鞭炮,要不然準會皮開肉綻,說不定連手都沒了。至今想起,仍然心有餘悸。

更嚴重的一次,就是我把一大串鞭炮每個都掰開,把裡面的火藥取出,放入一個用黏土塑成的空心坯罐裡,加上一根引線,再用黏土封好曬乾後就成了一枚土製炸彈。引爆的那天,我特別選擇了一個大人都不在的下午,把土炮放在庭院當中,用香火點燃後趕緊跑。我記得那天哥哥也在,是我的幫兇,所以並非只有我一人目睹到它無比的威力,那可是真驚人!一聲震天價響,房子為之動搖,耳朵也快被震聾。那時我們哥倆被嚇得呆呆地站在那裡,不知所措,好在人還活著!不久,黏土的細細粉末,如同麵粉,像下雪般地簌簌而落,散灑在屋簷上、台階上、芭蕉葉上、地上,像是積了一層薄薄的塵埃。

 

我的母親與她的家人

 

我的母親姓謝,名守,1926年,也就是日本大正十五年出生在台北縣樹林鎮的一個佃農家庭。媽媽是我心中最慈祥,最有愛心,也是最聰明、最有見識之人。她一生都是我們小孩心中的一塊穩重磐石,讓我們能無恐地、腳踏實地的去面對世界。小時媽媽對我們的諄諄教誨,從她細心講述整本「魯賓遜漂流記」給三個聽得津津有味的孩子,到後來我們因為學校成績優良,開始洋洋自得時給我們的教訓「沒有老虎的山上,猴子也能稱王」使我們畢生難忘。現在,媽媽已過世多年,我希望我寫的以下,能夠讓後代認識這位偉大的母親。

日據時代的佃農,可以說是最貧苦的社會階層。媽媽年幼時幾乎都是在飢寒交迫中吃蕃薯籤跟番薯葉長大的。因為她是長女,並且後來父母生下來的一連串都是妹妹,所以她長年就必須在田裡幫忙。那個年代,很多農戶都養豬,而豬糞也是最好的菜園肥料,所以她經常一大早就要起床,幫爸爸去各處掏豬糞,用手拉車拉去田裡施肥。阿公在前面拉,媽媽就在後面用手幫忙推。那時正是清晨,樹林小學的學生們都在上學途中,在街上行走,很多都是母親的同班同學。當他們見到一對衣衫襤褸的父女拉著一個臭氣沖天的糞車當面而來,都紛紛掩著鼻子躲開。那時媽媽年紀小小,我真的很難想像她會怎麼想。可是我知道,就是因為這些經歷,把她鍛鍊成了一位肯吃苦耐勞,一生堅韌不拔的女性。

雖然出身貧苦,可是媽媽自小就聰明伶俐,在學校裡讀書也總是名列前茅。她不但功課好,手藝也特佳。日據時代,小學裡有裁縫課教給女生們。因為媽媽的天資聰穎,縫紉總是一看就會,不需什麼圖案範本就能做出一件美麗的衣裳。記得小時候我與兄妹們的衣服,都是媽媽親手所縫製。這個技巧,多年後來到美國還能派上用場,成為她的一個家庭副業,幫很多美國主婦做裁縫、製新裝。這些美國主婦有了她,都如獲至寶,因為很多美國中年女性都身材過胖,很難買到合適的衣裳。她的這些額外收入,也幫了我們這新移民家庭不少。

媽媽長大的那棟土坯老房子,年幼時我也去過。它的屋頂是層層茅草疊搭起來的。老房子旁是一片竹林,屋前有一片不小的平坦庭院,供外公曬穀子用。庭院中有一口井,提供全家的用水。全家燒飯、洗澡,都要先到井裡打水才可以。我記得小的時候扶著井邊的矮牆往下看,還能隱約見到一條大魚,悠哉悠哉地在那裡游泳。離屋不遠,就是一條鐵路,後來有修有平交道,步行幾分鐘就可到。屋前還有一條淺淺的小溪。我和哥哥就在溪中抓過好多大肚魚。夏天晚上天氣熱時,全家都會坐在板凳上在庭院中納涼、聊天,其樂融融。時代不同了,我們小孩在那裡度過了好幾個快樂無憂的暑假,所有的記憶都是正面的。哪知,那棟毫不起眼的土房子卻隱藏著多少辛酸、多少血淚!

所謂的佃農,就毫是無土地的農戶們。他們從地主處租得土地的耕種權,耕耘的所得,一大部份要交還給地主,另一部份也要當稅來交給政府,最終所得,僅能塡飽肚子。如果家中人口多了,甚至還不夠吃。所以母親小的時候,吃的差不多都是蕃薯籤與蕃薯葉,很難吃到一口白飯,一家長年在饑餓中度過。

以前的農家,都希望多生幾個兒子,因為兒子不但能傳宗接代,還能在田裡幫忙生產。外婆生的第一胎小孩,就是個兒子!可惜這個兒子命不好,或著可以說是外公、外婆的命不好,這個兒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原因是破傷風!因為舊時代的人們不懂衛生原裡,一慣用來割肚臍的破碗片也未經消毒!也許這就是宿命,當時的嬰兒夭折率,是出奇地高,尤其在無科學知識的鄉下。

外婆生的第二胎,是個女孩,也就是我的母親。她被取名為謝守,小名阿守,希望她能守護住好運。果然,母親不負期望,堅強地活了下來。後來外婆又生了幾胎,一連串都是女孩。據我所記,好幾個女兒都是年幼就夭折,如謝美與四杏。謝美聽母親說是個又聰明又可愛的女孩,可惜兩、三歲時不小心墬入豬糞池,得了嚴重肺炎而死。四杏是怎麼死的,我已記不清了,好像也是病死的。下一個活下來的女兒,叫謝碧霞,她比母親小五、六歲。這個碧霞阿姨的命運也不好,因為舊時代的台灣,有一個重男輕女的陋習,那就是自己親生的女兒常常不要,反而要送去給別人當養女,然後還要在外面抱幾個養女回來做童養媳。這就是碧霞阿姨的命運,她從小就被人抱去當童養媳。關於她,我還有故事,以後會講。碧霞之後,陸續還有女兒謝桂枝、謝淑惠,可是她們都比母親小了十幾歲。其它,外公還抱來了兩個養女,大阿姨與「黑斑」。大阿姨比母親大,臉圓圓地人很好,並且很早就出嫁了,後來與丈夫開了一家小雜貨店,我也去過。「黑斑」也許是因為從未得到親生父母的愛與呵護,從小品行就不好,愛偷東西、撒謊,我也未曾見過。生了一連串的女兒之後,外公的多年夢想終於成真,他們生下了一個男孩,也就是我的舅舅謝國治。這些都是後話。

有一年,在一群小孩之前,外公田裡的收穫還算不錯。看著全家老小饑餓的模樣,他就異想天開地想留下一些口糧來餵飽家人。 於是他就在家內的土壁上挖了一個洞,然後把一些稻穀放入洞內,再把洞口用新的泥巴封好。神不知鬼不覺,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哪知不久政府的查稅警員就來到村莊,到處偵察有無人漏稅。當警員看到土牆上所敷的泥巴尚濕,馬上就起了疑心,遂命令左右馬上把土牆掘開,而稻穀就絲毫不漏地從洞裡流了出來。見到如此,警員半句話不說,一巴掌就把外公打倒在地上,這還是當著母親一個小女孩的面前。

媽媽小的時候,一直都跟她的祖母睡在同一張床上,直到初中。這位祖母,也就是我的外曾祖母,是位有名的潑婦,可是她對她的孫女卻挺好,從來不會去兇她。有一年,她與她的大兒子,也就是外公的哥哥吵架。她一氣之下性起,隨手抓了一個重東西往兒子方向投去。這個投擲物不偏不倚,正好打中兒子的右眼,把他從此打瞎。還有一次,家中一位媳婦的新生嬰兒晚上不停地啼哭,她一氣之下就乾脆坐在小嬰兒身上,叫他不哭。果然嬰兒的哭聲很快就停止了。後來掀開被子一看,發現嬰兒早已死去!外曾祖母的兇悍,想而可知。人命關天,可是那個年代哪有人管?小孩夭折是常事,不去申報便無事。

有一天,這位兇悍的外曾祖母,又與我的外公爭吵,吵到三更半夜也沒完沒了,最後大家只好悻悻上床。那天深夜,與祖母同床的母親突然從夢中驚醒,發現屋內燈火通明,而祖母也不在床上,大人們也都在大聲說話,好像出了甚麼大事,屋外附近的火車也好像停在鐵道上,不斷地鳴放著汽笛。後來她才發現,祖母半夜起床,獨自出門,走向鐵道,然後一頭栽倒在鐵軌上,斷氣身亡。奇怪的是,她未曾被火車輾壓,因為她的身體毫無損傷,只是額頭上稍有一點血跡。外曾祖母的畫像,我曾見過,畫中是個舊時代的女性,裹著一雙三吋金蓮的小腳,臉上毫無表情。

母親離奇的死,尤其就發生在與自己爭吵不久後, 讓外公一直被心中的罪惡感鞭笞著。那個年代,家中沒錢,埋葬也只好由簡,不過我相信外公的內咎,一定是非常痛苦的。出殯時,按照台灣習俗,家人們都要請專家們貼製一個紙冥房,裡面東西應有盡有,包括僕人、汽車、司機、紙錢、食物與日常用品等等,然後焚燒掉,供死著在陰間享用。這些,他都做到了

家家都有它的超自然傳說或鄉野奇談,我家也不例外。每年秋收前,外公都會整夜睡在田寮裡,以防盜賊盜取莊稼。有一年,他也不例外地如此去做。那夜,秋老虎特別凶猛,天氣酷熱,使他久久無法入睡。夜闌時,他突然間聽到田寮外有悉悉窣窣之細聲,好像有人在田裡走動。他提高警覺地從竹簾縫中望去,只見黑暗中燈光漸近,顯然有人提燈前來。啟初什麼都看不見,後來他就可見一雙大腳,腳上毛茸茸地一片黑毛,站在燈光下不動。外公心想這傢伙可能是個盜賊。知道來者不善,為了讓他知道田寮裡有人,他就乾咳了一聲。瞬間,電光火石,那盞明燈就突然間飛馳而去,穿越過無數阡陌,直接登上一片漆黑的遠遠山巔而逝。它的速度驚人,決非人類可達。外公以後談到此事,都認為他那夜所見,不是土地公,就是故事裡的荍中怪。

那個時候的台灣鄉下,盛行著請法師或乩童來到家中作法,把家人引入陰間,與死者相會,或甚至招亡魂回到家中探親。台灣光復後,這些怪力亂神的法術都被國民政府嚴厲禁止,因為它們容易被匪諜滲透,蠱惑民心。在日據時代,這些是不犯法的,而這群法師的到來,在村裡馬上引起軒然大波,轟動一時。村裡的小孩們也都成群結隊地跟隨著,每夜去各家看招魂好戲,媽媽也是其中之一。

因為外公的長年內咎,使他不會輕易地放過這個機會能與他的母親相聚,看她在另一個世界的生活如何。那年媽媽已經十二、三歲,已經懂事,她也目睹了一切。我知道媽媽是最誠實的,她從來不會誇大其詞,所以我完全能接受她所說的這些,現在 我把她所說的完全紀錄於下:

那天晚上,請法師來家裡做法,之前外公才在附近的一個工地施完工,天黑時才把一柄鐵鏟筆直地插入一堆沙中,然後回家準備降神會的開始。當它開始時,全家人都一排排地端坐在客廳的板凳上,媽媽也在其中。只見那法師在一張紙上畫了個奇怪的符,然後把符燒掉,灰燼放入一杯水中,調勻後猛吸入口,然後把它噴向大家,這樣子來回了好幾次,口中還唸唸有詞。媽媽什麼感覺都沒有。可是突然間,她感覺到她坐的凳子好像開始搖動,起初還是輕微的,可是後來就毫無疑問地成為了一個節奏性的強力擺動,並且好像有人用雙手拍著大腿的聲音出來,也逐漸響亮。睜眼一看,原來一位家族成員已經進入催眠狀態,用雙手有節奏地拍著自己的大腿,並且口中喃喃地也在說話!大家都注意地聆聽她在說些什麼。剛開始還聽得不太清楚,可是後來就發現她原來是在跟某人對話,而從她的語言中,家人們就能夠揣測出對話的內容:

“哇,您就是阿嬤啊!”(這位媳婦是阿嬤死後才嫁入謝家的,她們生前從未見過面。)

              “您好嗎?”

“阿嬤,您現在日子過得怎樣?”

              “哈哈,您喊我「戇孫」?”(那是外曾祖母生前的口頭禪,高興時對晚輩的暱稱。)

              “哇,您的厝真大喲,好漂亮!還有大汽車、師機。”

              “什麼?您全部都有,就是沒鹽?” (外公才想起焚燒紙冥房時,的確忘了放一小包鹽。)

在冥界一段時間,有些對話我已經忘了,不過都確定了這位媳婦就是在跟外曾祖母的亡靈交談。不久,她顯然地邀請了亡靈回到陽界家裡參觀:

              “怎麼?您不曉得這滿地挖的坑是什麼?我跟您說,這些就叫做「防空壕」啦!”

              “哈哈,阿嬤說怎麼房子旁邊有一堆沙,上面還插個鏟子?”

外曾祖母過世時,二戰尚未開始,所以她從未見過防空壕,不曉得它們是什麼。還有那天傍晚,外公插那柄鏟子在沙堆上時,他也確定無人看見。不過,這種法師很多都是江湖騙子,他們的騙術高明,例如他們知道家庭焚燒冥屋時,幾乎無人會想到要把一包鹽放進去。還有,他們在開降神會之前,都會把功課做好,把顧主的家庭環境、歷史、及人物習慣都打聽好。不過他們如何能夠每晚在各家中辦如此降神之會,並把其家人捲入其中,就令人瞠目咋舌,完全不可思議。

聽說,能在此會中被送去陰間之人,他的生肖一定要屬於身體小,並且不吃草的動物。因為陰陽道上路窄,身體大的動物不容易過去,路邊還長草。如果牠貪著吃草,可能也會耽誤回陽界的時限,後果不堪設想。還有被送去之人,他的一生命運都不會太好。媽媽屬虎,身體過大,所以難怪她沒被選去。我屬蛇,也不吃草,是被送去陰間的最佳人選,想到就有一點害怕。至於那位被送去陰間的媳婦的命運後來如何,我們就不得而知。奇怪的是,她從催眠狀態中清醒過來之後,完全不記得自己經歷了什麼。那次的降神會,有沒有減輕了外公的沉重心理負擔,我們也不得而知。他與外婆多年後都被媽媽接來美國,住在兒子謝國治家中,也都活過八十來歲,命算不錯。

還有一樁靈異事件,發生在我外婆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另一位外曾祖母身上。外婆年幼時,她的父親有了外遇。為了討好這位姘婦,他經常瞞著妻子,買些好東西送給她。有一天,他買了一件華麗的新衣服,藏在木匣中準備贈與姘婦。沒想到這件事被妻子發現,使她在極度憤怒中,把新衣服用菜刀剁碎後扔入糞坑。很快的,這件事情就被姘婦察覺,使她恨之入骨。為了洩憤,她就不知從哪裡請來了一位法師來為她做法報仇。

從那天開始,外婆家就不寧靜了。外婆那時還是個小女孩,跟著媽媽住。每天半夜後,她就能聽到門外的獨木橋磕磕作響,好像有人過橋,然後媽媽就突然間發狂似地手拉著她滿屋亂轉,口中還喊著「趕快走啊!警察來抓我們了!」這樣子折騰了好多夜,沒人能休息。有時,外婆能聽見空中隱約地有嗩吶聲,就像出喪時所聽到的音樂。更有時還能感覺到有冰涼的東西撫面而過。這樣子延續到快天亮,聽到小橋再度磕磕出聲後方停止。半個月下來,母女都受不了這般折磨,都垮了。後來得知是姘婦幹的好事,請人送禮、賠不是後,此事才消。

媽媽也常會與我們小孩講述一些她讀小學時的經歷。台灣光復前,她接受的是日本教育。當時是二戰期間,台灣北部經常遭到美軍襲擊,所以遍地都是防空壕。小孩們上學,也不時需要逃空襲警報。有一次美軍來台轟炸,她就目睹兩架美國戰機在空中轟然相撞。據母親形容,它們本來好像是飛的好好的,一朵一朵的高射炮煙雲層層地在它們的旁邊出現。突然間,兩架飛機在上空顯然碰撞。它們好像戛然在半空中停止飛行,一秒鐘後,兩架飛機驟然墬落。當時美國是日本的敵人,我相信在地面上的人們都會為之慶興。現在我們的觀點已截然不同。兩架飛機上的軍人,均為人之父兄、夫君。他們從老遠來台犧牲,葬身異鄉,也讓人潸然淚下。

突然間,讀中學時,戰火停止了。有一天,學校裡突然間宣佈有重要廣播,全體師生們都務必聆聽,所以大家都得集體佇立在操場上,恭聽收音機裡的廣播。母親的日語當然是頂呱呱的,可是因為當時收音機離得稍遠,說話的人又有一股濃濃的日本腔調,講話也一句句的很慢,像古人說話,她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但是只見到站在前面的日本老師們的肩膀開始抽搐,很多人都失聲痛哭了起來。原來那是日本天皇昭和破天荒地向全國民宣告:日本已無條件投降!當時日本天皇即神,老百姓們也從未聽過他的聲音。

日本一投降,老百姓們的報仇就開始了。那位當年打過外公的警員,記得是姓阪元還是阪條,曾被深受其害的老百姓們揪出來痛毆,屋子還被澆上屎尿,真是惡有惡報。不過話要說回來,並不是每個日本人都是惡棍。他們治理台灣50年,對台灣有明確的建設與貢獻,如教導了母親的日本老師們。

光復後不久,國民政府就派部隊來到台北接收政權,這也是母親所目擊。我覺得這是國民政府的一大失算,因為他們所派來的部隊,都是些老弱殘兵。也許他們確實已身經百戰,可是他們都髒兮兮的,並且衣衫襤褸。有的士兵沒草鞋穿,光著腳走路,有的只穿一隻草鞋,另一隻可能掉了。他們身上所帶,不是軍刀或槍砲、子彈,而是左邊一串乾饅頭,右邊兩根蔥,乞丐似的,完全沒有台灣人們所熟悉的日本軍人之威武。看到這些,台灣老百姓們都開始笑了,心想這種士兵怎能打贏日本?還不是全靠美國!這種心態與偏見,就給國民政府埋下以後二二八事變的伏筆。

中學時媽媽讀的是台北女子師範學校,簡稱台北女師。因為她是全校第一名畢業,所以獲得保送台北師範大學的殊榮。可惜她只讀了一年師大就因與父親結婚而輟學。那個年代,一個鄉下貧戶女孩能上大學幾乎是從所未聞,而她也是謝家上大學的第一人。她沒能完成大學學業,確實可惜,可是她終究還是能當上一名小學教員。後來爸爸來到美國三年深造,她帶著三個小孩留在台灣,一家的生計全靠著母親的一份薪水支撐。

母親是怎麼認識父親的?他們的背景完全不同,語言、文化也截然不同,怎麼會相愛而結為夫妻?俗語說「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面對不相逢」,這個所謂的緣分,真是奇妙!母親當時正在讀台北女師,而學校裡有一位女老師名叫林念慈,比母親大有二十來歲,應該是個大陸人。不知怎地,她們兩人成了真正的忘年之交,母親還一度搬進了她的宿舍,一同居住。哪知,這位林老師是個出名的老處女,她從來不談婚嫁。至於她是不是個現在所謂的「同志」那就無法確定。不過,她與小她多歲的母親的親密友宜,引起冷眼旁觀者的議論紛紛。搞得謠言滿天飛,說她是想把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教壞,懷疑她是否在培養下一個新歡。在這種流言的無情攻擊下,林老師不得不做出最後決定,那就是幫母親介紹個男朋友,證明她是清白的。正好她最近認識了一位名叫鄒璞的年輕人,他長得還算俊俏,無不良嗜好,也有正當職業。不妨把他倆人湊合在一起,看會怎樣。於是,這對年輕人就因此見面了。如果沒有這位林老師介紹,父母將永遠不會相見,以後也不會有我們晚輩,更不會有人寫這本書。所以我說,人的緣分與命運,真是奇妙的。

母親婚後,林老師還來過苗栗看望我們,不過,那時我年紀太小,早已忘記。

母親就讀台北女師時還有一些難忘的經歷,那就有關於她的親妹妹謝碧霞。書中曾提過,因為台灣舊時的陋習,自己的親生女兒常常不要,要把她們送去給別人當養女。碧霞的養父就是一個苛薄之人,他只把這個養女當做下女看待,不給她好好教育,也不讓她去上學,教她整天在家裡做苦活。這些,母親都看在眼裡,也沒辦法,只能氣憤填膺。後來,母親認識了一位警察。她知道台灣人都怕警察,怕沒事被抓去關或用刑,所以她就懇求這位警察朋友登門造訪,去恐嚇碧霞的養父,讓他明白他們知道他在虐待養女,並且這是違法的,可能牽連到牢獄之災。這一嚇,可非同小可,這位養父從此就乖乖地讓碧霞去上學。母親也非常注意這位妹妹的學業,有空時還花時間去教導她。幾年後,母親鼓勵妹妹考入她的母校台北女師。那時因為媽媽的在校成績優異,被學校顧為助教,所以她有機會偷看到妹妹的考卷,放在改卷老師的桌上。這不看則已,一看使她大驚,因為其他的科目妹妹考得都還算可以,可是只有一科,我也不記得是哪一科了,她考得竟是個鴨蛋 零分!按照當時的校規,只要有一科考得是零分,那這位考生就不得錄取。情急之下,母親順手拿了支筆,在那「零」之前偷偷加上了一豎,分數馬上變成10分!這樣,妹妹終於如願以償地考上了台北女師。

後來,這位碧霞阿姨也當了一位老師,在台北開了一家幼稚園,並且媽媽也介紹了父親的要好同事劉春漢給她,成為她的丈夫。後來他們還生下了三個孩子「阿良」、「阿賢」與「阿芳」。這些表弟妹們來美之前我還見過。小女兒阿芳,當時還在襁褓之中,現在是個哈佛大學的名教授,主持哈佛的暑期海外學院,最近還上了報紙。

說來碧霞阿姨也是難逃命苦。大兒子「阿良」本來非常聰明,大家都認好他將是個品學兼優的「孟威第二」,可惜他十三、四歲時突然常常把自己關在浴室內,好像是在洗淋浴,長達三個小時。後來他被診斷為少年精神分裂症(juvenile onset schizophrenia)。數年後他的父親劉春漢來美時,還說他是個「十足的瘋子」,長久住在台灣的瘋人院裡。碧霞阿姨自己不久也得了系统性红斑狼症(systemic lupus erythematosus)所導致的腎衰竭,在臺大醫院洗腎中去世,逝時年僅42歲。媽媽聽到此消息,痛不欲生。可憐這位苦命的妹妹,雖然一生堅強地與命運博鬥,可是到頭來還是一場空,芳年早逝。她也是母親唯一沒能被接來美國團圓的弟妹。

母親的其他弟妹們,都是多年後才出生的,他們都比母親小了至少十幾歲,那時家庭環境已改良了許多。後來外公、外婆與這些弟妹們的配偶、子女們都在七十年代被母親辦來美國定居。他們先在奧克拉荷馬州開了一家中餐館,等到大家腳步站穩後才分散到美國各地。所以我們在台灣已早無近親。

碧霞之後便是桂枝阿姨。她後來嫁給了一位師範大學的鋼琴教授,名叫莊帶玉,也生了三個孩子。大兒子叫做「阿嚴」,從小就是個天才兒童。我記得他差不多五歲時,在外婆家曾問過我與哥哥我們對「老子學說」的看法!當時我們都傻眼,無法答覆。後來他來美國長大後進入休斯頓的貝勒醫學院,現在是個肺科專家,在西雅圖行醫。他的大妹妹小名叫做「樂禮」因為她是葛樂禮颱風襲台之夜所誕生的。她像她老爸,也是個音樂天才,小時候就贏過全台的兒童鋼琴比賽獎,來美後進入紐約的茱莉亞音樂學院,得到了鋼琴博士學位,現在居住在北加州,是個鋼琴家與音樂老師。小妹妹琳達小時候聽說是最可愛的,還在台灣上過電視拍過廣告,可惜那時我們已來美,所以沒有見到。她追隨她哥哥的步伐也讀醫。紐約州的康乃爾大學醫學院畢業後現在是位兒童心理科醫生,與她的醫生先生住在新澤西州。

桂枝阿姨與莊姨夫現在都已八十多,近九十歲了。莊姨夫頭腦很好。他身體健康還整天搞電腦。我常與他在網上聊天。桂枝阿姨幾年前腦中風,現在已不太認人。他們就住在洛杉磯,離我很近。他們在北加州也有房產。

桂枝的後頭就是我的唯一舅舅謝國治。小時候,我們都認為舅舅是世界上最大力之人。記得有一年在外婆家,他把我與哥哥「一手提拔」。那就是,我與哥哥各懸吊在一柄木製日本武士刀的兩端,然後他把我們一手抬舉過頭。因此,我們都把他當做英雄看待。有一年,他寄了一張照片到苗栗給我們,而我與妹妹因為搶著看這張照片,一不小心把它從舅舅脖子處撕為兩半!現在那張被補貼過後的照片仍然在家裡的相片簿中。

後來舅舅當兵,參加了海軍陸戰隊,駐扎在南沙群島。南沙的太平島是個唯一有天然水源的小島。島小無去處,只好每天潛水下海尋「海寶」,也就是找一些美麗的熱帶海洋貝殼。他蒐集了一大盒的海寶送了給我們。這些海寶都淋漓鮮豔、晶瑩奪目、五彩繽紛。我們小孩都把它們當作至寶,把它們保存在有棉絮墊的盒子裡,每天擦亮。島上還有一件趣事是就是能去捕魚、抓海龜。當然海龜現在是被保護的動物,不準捕捉,可是當年牠們可都是官兵們加菜的最佳選料。記得舅舅說過,牠們的滋味鮮美,類似牛肉。

舅舅還講了一些島上發生的奇怪故事給我們聽。別看那島小,它可是經歷過數百年的大小船隻穿梭、停泊。在那漫長的歷史歲月裡,在那人煙罕至的密林中,曾發生過多少不為人知的事故?舅舅說他見過一位士兵三更半夜在黑暗中離奇失蹤,大夥拼命地到處去尋找也找不到。直到第二天清晨才發現他在樹林中單獨晃蕩。那時他已目光呆滯,如傻如癡,也不能言語。嘴巴塞滿的是泥土、鳥糞與昆蟲、蚱蜢等穢物。不知他是臨時發瘋,還是島上存在著什麼邪惡力量,把他勾引致此。

舅舅結婚那天,我也記得。新娘陳淑姿那天低頭害羞的模樣,我記得最清楚。他們也生了三個小孩。大兒子謝文祥後來繼承了父業,是個中餐館老闆,住在奧克拉荷馬州。二兒子謝秉宏畢業於奧克拉荷馬大學醫學院,現在是個內科醫生,在加州洛杉磯的近郊橙縣開業。小女兒謝靜芬是個藥劑師,也住在加州洛杉磯的近郊橙縣。

因為舅舅是外公的唯一兒子,按照台灣人的習俗,外公死後財產就全歸兒子繼承,女兒們分文不得。這個,母親與阿姨們毫無怨言。

舅舅經營了中餐館半輩子,早已退休,把餐館轉手給大兒子。前年舅母因病去世,享年79歲。舅舅幾年前也換過腎,現在情況尚好。

我的最後一個阿姨,就是媽媽的最小妹妹「小阿姨」謝淑惠了。小阿姨只比我大十歲,從小就是我們心目中的偶像,我們都認為她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小姐。有一年,那時阿公、阿嬤還住在土房子裡,我們暑假去外婆家,她見到我們來了,那歡欣、驚訝地樣子,使我深刻難忘。去外婆家最高興的一件事,就是能被小阿姨帶出去逛街、吃小吃、看電影了。能被小阿姨帶去「冷氣開放」的台北國賓大戲院看場電影,那是當年的一大享受。記憶最深刻的,就是被帶去看「007金手指」與「海角一樂園」等等。有一年哥哥提前先到外婆家,被小阿姨單獨帶去看卡通片「石中劍」,而我沒看到,讓我氣得要命,半輩子耿耿於懷。

後來小阿姨有了男朋友,就是後來的姨夫曹昌讚,我們三個小孩就成了他們的電燈泡,經常一起出遊。那時出遊,常常要搭乘短距離的火車,而火車經常擁擠。曹昌讚為了討好女友,火車一到,他就常常一個箭步飛奔上車,見有空位,就直接躺平在空位上,等待小阿姨與三個小朋友的到來,真是精神可嘉!後來他們結婚,來到美國,生了兩個孩子。大女兒茱蒂,從小就聰明,又調皮搗蛋,並且極愛與人辯論,常常語驚四座。母親在奧克拉荷馬也見過她,說她將來不是大好就是大壞。後來她讀了范德比爾特大學法律系。法學博士學位才剛拿到,有一天她的室友發現她的房門緊鎖,直到傍晚都一樣。啟開房門後發現她已暴斃在床上!死因是為何,無人知曉。我與哥哥猜測,她的死因有可能是急性尿道炎導致的休克昏迷(toxic shock),無人見到而死。這個女兒的死亡,徹底改變了小阿姨與姨夫曹昌讚,這些無須多說。他們的兒子Johnny做了 PC Magazine 的編輯,這是我最後所知。

小阿姨與姨夫曹昌讚後來開了個炸雞店。他們現在居住在德州,都已八十出頭。小阿姨最近被診斷出大腸癌,正在積極治療中。

 

我的父親與祖先

 

寫回憶錄而不寫我來自何處,父親是誰,那可不行。所以在此我要寫關於我的父親與先人。

我的父親姓鄒,單名璞,1921年的農曆大年初一出生在山東省聊城縣內的一個讀書人家內。外公聽說了爸爸的生日後曾笑著說,大年初一出生的孩子,不是最好,就是最壞,因為當天全天下的百姓們都穿著新衣服為你慶祝,唯你一人卻光著屁股來世!聽起來蠻可憐的,可是他就是命中注定,選擇了那天降臨。父親在家裡排行老大,而我的爺爺鄒校宣也是排行老大,所以家中沒有什麼兄長,只有一個堂哥大排行稱老大,而爸爸算老二。關於那個老大,我也未曾聽過些什麼軼事。不久後,一個弟弟也相繼誕生,名叫鄒,排行老五。之後還有妹妹鄒玲,然後一個老六鄒琦,老七鄒瑤,然後還有妹妹鄒瓏、鄒璔。奇怪鄒玲姑姑比六叔年長,可是她卻沒上家庭排行榜,我想可能也是因為中國重男輕女的關係,女孩們不算老幾!

爸爸自十七歲離家,以後就永遠沒能回去,所以他與弟妹之間的接觸也是有限的,可是他的大弟弟老五鄒瑜給他的建議,卻改變了他的一生,也間接地導致有我們這下一代。那就是 1947年父親從西安的西北工學院畢業後,得到兩個就業選擇,一個是去甘肅老君廟的中國石油公司任職,或是去才剛光復的臺灣省,也是任職於全新來臨臺灣的中國石油公司。那時他也拿不定主意,就問他弟弟應該選擇哪個?老五頭腦清楚,毫不猶豫地答覆「當然去臺灣!」他的理由是:老君廟都是些石油公司的老幹部們在把守著職位,升遷機會小,而臺灣中國石油公司都是新人,升遷機會大。因此,爸爸才做了決定去臺灣。那時大陸還沒丟,能隨時回去、隨時回。沒想到兩年後山河變色,與家人們竟成永訣。

爸爸的弟妹們都非常爭氣,都各有成就。老五鄒瑜是唯一參加共產黨的家族成員。他後來改名為鄒恩同,我想是恩同再造的意思吧。早年參加了共產黨,後來做到中國內政部副部長的職位,是位法學專家。十幾年前,我去了北京探望我的這位五叔,那時他已退休,與嬸嬸住在北京市區內一棟不小的公寓裡。房子非常舒適,並有冷氣,大門口還有腰荷紅星手槍的衛兵看守。政府還提供了他一部全新的黑色奧迪轎車與司機給他專用。當天就是那位司機開車來旅館接我們去他家的。當時正是盛夏,北京酷熱。我們拜訪了他三個小時,而這位司機也在車中等了我們三個小時,冷氣一直開放到最大。這次見到五叔,非常高興,發現他是個非常開朗、聰明、並且理智之人。難怪當年他給爸爸的建議是對的。我與五叔可說是一見如故,但相見恨晚,臨行告別還依依不捨。

爸爸的大妹鄒玲早年就讀了醫學院,成了個婦產科醫師,一直再中國行醫,後來全家來到了美國的芝加哥。他的先生是做什麼的我不太清楚,可是很有學者風度。她的兒子是個口腔外科醫生,後來住在芝加哥。父親喪禮那天她也有來。

六叔鄒琦是個植物病理專家,在泰安的山東農業大學任教,也當過校長之職,是個名符其實的學者。我去過泰安見過他,順便也去爬了東岳泰山。他的兒子,我的堂弟鄒毅,來過美國,也拿到芝加哥大學的化工博士學位,現在是在中國經商。

七叔鄒瑤,我也在山東煙台見過,做過煙台的衛生局局長。他生性開朗豪放,愛與朋友們喝幾杯小酒,那也正合我意,所以我們見面那天叔侄倆開懷暢飲,不勝痛快。

爸爸的這些弟、妹們,跟我們這輩都不熟,因為隔著台灣海峽,只見過面一次,並且幾個現在都已做古。他們的下一輩,很多連面都沒見過。

爸爸出生那年,爺爺也不過十九歲,以今天來說,也算得是個小孩。他一生從事郵政,曾當過山東曹州府(今荷澤市附近)的郵政局局長。聽爸爸說,他還能說上幾句洋文,因為有一年有俄國人來到山東考察,他還能與他們說上幾句洋文。我的奶奶姓牛,名湘雲,舊時代的女性,裹著小腳。據我所知,她與簡稱為「湘」的雲南沒有關係,所以我猜想她的名字可能是來自紅樓夢裡的史湘雲。爺爺還有個弟弟,比他小十四歲,名叫鄒校標,在爺爺那輩裡排行老五。因為他只比爸爸大五歲,並且爸爸也無兄長,所以爸爸從小就把這個「五叔」當做大哥看待,形同手足。後來他讀了上海的交通大學,並與一位女同學結婚,後來成為了一名鐵路專家。1940 年代,他還來過美國考察鐵路系統並拍攝了一些照片留念。回國後他還撰寫了些關於鐵路的書籍,後來被翻譯成德文。1970 年代,他被中共遣派到非洲的坦尚尼亞,幫他們建造鐵路。十幾年前,爸爸過世之後,我去了北京探望過這位五爺爺。那時他已年過九旬,我一見到他,大吃了一驚,心想叔姪哪有長得這麼像的!簡直就是父親再世!只是稍微蒼老,並且斷了右手。那是因為他在文革時期,被下放勞改時,不幸被農具輾斷了右手。從此他就把他的筆名取為「桑叟」,即「傷手」的諧音。

因為家裡世世代代都是讀書人,所以爺爺對小孩們的教育特別重視。這個讀書的傳統能追溯到我的第六代祖先。我的第六代烈祖名叫鄒治安,原籍會稽,即今浙江省紹興市,職業是幕賓,也就是一位當時著名的「紹興師爺」。師爺這行職業,始於明朝,盛於清朝,清末新政後逐漸沒落。那時因為政府官員們都是科舉出身,之前所讀的都是些四書五經,毫無實際行政經驗,所以他們一但當了官,就要聘請些私人行政助理來幫他們辦事。這些助理,就叫幕賓、幕友、幕僚或師爺等。清代從總督巡撫到知府縣令,皆聘有幕賓,而清代的幕賓多來自紹興府八縣,所以又稱紹興師爺,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地域性「紹興師爺幫」,他門互相幫忙,沒他們辦不了事。我們現在所能見到的師爺,都是些電視劇或漫畫裡的迂腐之輩,穿著長袍馬褂,留著細長的小鬍子,說起話來之乎者也的。事實是非如此,不得而知。道光年間,鄒治安隨著工作的需要,與他所輔佐的官員一同搬到山東省聊城縣定居。關於他,我知甚少。他的兒子鄒石麟,字叔東,一字翼生,也就是我的第六代天祖,我卻知曉頗多。他自幼就非常聰明,應該算得上是才思風發,在聊城名躁一時。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中癸卯科舉人,三十年(1850年)庚戌科會試,又高中會元。同年殿試位列二甲49名,賜進士出身。改庶吉士,散館後授翰林院编修。之後又被咸豐皇帝欽點為監察御史,可謂仕途亨通,但此職尚未上任,他的官運就出了岔子。那年正是咸豐八年(1858年),身為翰林學士,他當了順天府鄉試的同考官,而在同年,震驚全國的戊午順天考場案就爆發了。導火線為一位名叫平齡的考生,是個滿洲子弟,因為他平日不甚好讀書,又愛搞戲劇絲竹之類,不時還上台演唱兩句,算得上是個出名的紈絝子弟。今天京劇是國粹,值得表揚,但是在那年代,「優伶」乃最下賤的職業。按清律,倡、優、隸、皂不得應考,但發榜後,這位戲子不但金榜題名,還高中第七名!很多平常頭懸樑、錐刺股的寒窗子弟們,卻名落孫山。這下子老百姓們可開鍋了!全國輿論譁然,怒聲沸揚,鬧到咸豐皇帝耳朵裡。科舉乃國之大事,選才之道,並也是萬民能夠入仕的唯一途徑,怎能含糊?所以咸豐馬上下令嚴察。很快,御史孟傳金就舉報說平齡的「硃墨不符」,硃卷經人塗改。卷中有七處錯別字,都被一一改正。而塗改此卷之人,正是同考官鄒石麟!要知道何謂墨卷、硃卷,就要瞭解在那時,為了防止考生們與考官串通舞弊,鄉試、會試時,考生們用墨筆書寫試卷,稱墨卷。 此墨卷再由謄錄者用朱筆謄錄,再送給試官們評閱,稱硃卷。這樣做,能防止試官們辨認出考生的筆跡而給予加分。這位可憐的平齡,馬上就鋃鐺入獄,並在獄中被屈打而死。再提審同考官鄒石麟。他也聲稱他評閱此卷時,的確見到七個錯別字,但是他誤認這些是謄錄的筆誤,遂隨手改正,其中決無貓膩。這還算是小事,嚴察結果,還察出了五十幾樁跟平齡無關,但更嚴重的收賄舞弊案,牽連至朝廷之最高官員,如一向以正直著稱的主考官文淵閣大學士柏葰、副考官戶部尚書朱鳳標、副考官監察御史程庭桂、同考官蒲安(蒲松齡之後人)等人。「戊午科场案」的詳細情形我不在此多說,讀者若有興趣可以自己去上網詢察,不過這是清史上最嚴重的一樁科場舞弊案,導致十數人被明正典刑,人頭落地,也是清史上唯一案件能使宰相級的一品大員柏葰也因區區十六兩的賄銀而難逃一死。對於柏葰之判決,咸豐本有意寬容,但因為宮廷之內鬥,柏葰的宿敵肅順決意置柏葰於死地,所以堅持行刑。不久之後,肅順自己也在辛酉政變裡被慈禧太后斬於菜市口, 此乃後事。對同考官鄒石麟的判決,則是因違例更改硃卷而革職,永不敘用。翼生公致仕後歸山東,主講聊城啟文書院,任講席,一年卒。石麟一生心治,人稱「廉儒」。回籍後與啟文書院同仁共建聊城四大書行」之一的有益堂地址在樓東大街路北印刷出版經、史、子、集等古籍,為弘揚祖國文史知識,做出了有益的貢獻。

以上的這些事,都不是父親告訴我的,而是我與哥哥後來在網路上詢察得知。我想可能是因為年代過久,並且此事也不太光彩,所以也沒人願意提,導致逐漸被後人遺忘。雖然翼生公仕途不順,可是在置產方面卻還勉強可以。父親說聊城觀前街的老家為一四合院,中間有庭院,乃翼生公所建。子孫後代,都居住在那裡。大門口有兩座上馬石,門上橫掛著一幅大匾,上面題著「太史第」三個大字,非常宏偉。十幾年前,我曾回山東老家尋根,發現老家早已毀於戰火,不復存在。那塊地也被共產黨充公,建了教育部,我也不能進去,只能在門口探望,撿塊瓦礫為念。

鄒石麟的兒子名叫鄒惺。聽老姥娘說,鄒惺後來與「隆平縣王」的女兒成親,生了個兒子叫鄒恆春,也就是我的曾祖父。老姥娘每說到此時,都是顯得格外驕傲,所以我想「隆平縣王」可能是什麼王爺或大戶人家。後來我問媽媽「隆平縣王」到底是什麼?她回答「就是隆平縣的縣長」,「或是隆平縣的王某」。鄒恆春體格魁梧,老姥娘說他過門總要低頭,曾任小學校長。六七十歲時,宴席中喝酒過興,談笑中咕咚一聲滑入桌底而亡, 我想可能是中風。那時沒有高血壓藥,很多人都死於中風。他的兒子鄒校宣,也就是我的祖父,雖然沒他父親高大,但也是身手矯捷,是個體育健將。聽老姥娘說,他讀書時還能用「肚皮跳繩」。這個我曾試過,發現它根本不可能。所以我不知道他的這個「肚皮跳繩」是怎麼跳法?有無用手腳幫忙?或者是老姥娘誇大其辭。

聽爸爸說,小時爺爺教他數學不會,儘是哭,鼻涕都流到飯碗裡去了!後來父親十幾歲時就到了濟南的禮先中學讀書,成績還算不錯。他年幼時,讀過《江湖奇俠傳》,所以一心只嚮往當個武林高手。那時他借住在泰安的姑父家中,因此常常能在岱廟裡的樹林裡練習飛鏢與飛毛腿。他在腿上綁了兩片沉重的鐵板,每天不斷地行走,希望有一天鐵板拿掉後能練成輕功,日行千里,像《水滸傳》裡的神行太保戴宗。他的飛鏢技巧也練得不賴,能在百步內命中樹幹。這些,讓我想起我自己小時所造的「殺人如麻」大刀,真是子如其父。

爸爸還經常講些老家的靈異故事與傳說給我們聽。我想大陸因為年代古老,而聊城更是個「抓把泥土就有歷史,撿塊瓦礫都有文化」的古城,鬼故事應該特別多,老家的四合院裡,就發生過。話說當年曾祖父鄒恆春年輕時,曾到院後內一間材房裡取東西。那棟材房,平時無人,僅貯藏著些雜物,可是那夜室內卻熒熒然,好像有人在。好奇心使他踮起腳跟,從窗戶往內看。只見一片零亂的舊家俱、木材中,有一位白鬍子老頭端坐在其中,他看起來童顏鶴髮,雙眼微閉,面目安詳,好像正在打坐。曾祖父見到,心想他必是個傳說中的狐仙,所以不敢驚動而悄然離去。後來問起家人,無人見過,也從此無人再見到,自此消聲匿跡。

其他我們所愛聽的故事,就是關於「鬼打牆」、「光面」、與「給我一個包子」的傳說。聊城市的老城內,有許多巷子與小胡同,它們就像迷宮般地錯綜複雜,行人常會因此而迷幻或走錯路。有這麼一個都市傳說,說有人深夜裡在胡同中單獨行走,突然間會迷失方向,縱然那條路他時常行走,應早已瞭如指掌,可是他好像怎麼走都走不出這個迷宮。甚至有時候面前會突然間出現一道高牆,把去路堵死!他深知平常這條路上,根本就沒有什麼牆!那他就是碰到「鬼打牆」了!更恐怖的,就是有時見到對面老遠黑暗中好像有人低頭走過來,正想鬆口氣,可是當這人走近時,昏暗地燈光照到他的臉,發現這人的臉是一片白肉,全無五官!這就是「光面」。

還有一個可笑的傳說,就是一個賣包子的小販夜裡在胡同中叫賣包子。突然間「嘎」地一聲胡同裡的一扇門在黑暗中打開,裡面伸出一隻毛手,粗聲地說道:「給我一個包子!」

小時每星期日的傍晚我都要去苗栗石油公司的紫園內學小提琴。課完後天已全黑,而返家的路上總要經過一段很長的黑暗小道。聽過以上的故事後,走那條夜路是我的最怕。每次到了那條路口,我都要深吸一口氣,然後抱著小提琴狂奔,儘快地跑過那條可怕的路段。幸好我從未碰到過「鬼打牆」或「光面」,也沒人跟我要過包子!

 

 

 

 

 

 

(未完,待續寫,待修改)